……

　　“啊……啊……”

　　诺维尔仰躺在地，从鲜血浸润的喉咙中发出微弱的呻吟。

　　肋骨大概全都断了。

　　腹部血肉模糊，温热的血液不断往外溢出。

　　生命的残烛、与迅速下降的体温一同向外流逝。

　　来自全身的过度损伤，重新从脑海中唤醒了名为疼痛的知觉。

　　接踵而来的丧失感、即将死去的预感、以及奇异的通达意识充斥了整片脑海。

　　——明明，决定了要杀死所有的龙，却在最后的关头惨败而终。

　　诺维尔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自己倒下前的情形。

　　在闯入龙之峰内部以后，他遇到的不是如同山一样高大的巨龙，而是几个拥有人形外表的怪物。

　　尽管眼睛看不见，诺维尔也能清楚地从脚步声中感知对方身形。

　　诺维尔的直觉告诉他，这几个像人类一样用双脚直立行走的家伙们，应该是货真价实的龙族。

　　就算化成人形，也无法隐藏龙族与生俱来的强烈威压。

　　所以，诺维尔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剑。

　　然而就在举起剑的瞬间，他的胸口突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击。

　　好在诺维尔早已摒弃痛觉，立刻重整态势，反手一击迅雷般的横斩，堪堪擦过其中两条龙的腹部。

　　而这一剑，却成了他在这场战斗中留下的唯一战果。

　　当他自信满满的一剑被轻易躲开之后，紧接着发生了什么……此时的诺维尔根本无从知晓，因为对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。

　　是被拳打了、被脚踢了、还是被牙咬了？诺维尔完全不明白自己遭受了什么样的攻击。

　　总之，回过神来的时候，自己的肚子上就已经穿了个血淋淋的大洞，像颗涂了血浆的甜甜圈一样躺倒在地。

　　就龙族的标准而言，也许只能算轻描淡写的一击，打在人类的脆弱躯体上却是稳稳的致命伤。

　　它们的强大程度，根本不是那些外界的龙族能够匹敌。

　　（对不起，诺克斯。）

　　（我真是个不称职的哥哥。）

　　（命运使我厚颜无耻地苟活到今天，可到头来却一事无成……）

　　“诺……克…斯……”

　　人生最后的时间里，诺维尔唯一能做的，就只是张开干裂的嘴唇，不断地重复着死去弟弟的名字。

　　……

　　清冷的月光从枝叶缝隙中流淌而下，滴落在铺满雪白花瓣的嶙峋小路中间。

　　遍体鳞伤的诺维尔跟前，数道身影正立于坡道上方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。

　　“愚蠢的人类。竟然敢只身闯入龙之国，真是不自量力。”

　　“但是……我们也大意了。没想到被打成那样还有余力反击。”

　　（它们在说话……？）

　　看来自己真的离死不远了，居然听到怪物们在用人类的语言、用人类女孩子的声音开口说话。

　　诺维尔用尽全力试图抬起身体，但躯体仿佛脱离了控制，只是一个劲地从口中咳出鲜血。

　　这时候，诺维尔突然觉得有温暖的光流入眼里。

　　不知不觉中，那股钻心的疼痛也消退了。

　　难道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？

　　耀眼光芒刺激着眼睑，迫使诺维尔久违地睁开了眼睛。

　　（……看得到了。）

　　诺维尔意识到，有股特别的力量正不断注入体内。

　　伴随着心脏的鼓动音，一股暖流沿着手腕缓缓传向全身。

　　他这才发现，自己手中正紧握着那把猩红色的宝剑。

　　（光风……是你在怜悯我吗？）

　　诺维尔一下子就理解了感官复苏的原因。

　　很久以前，诺维尔为了寻求斩破龙鳞的方法，为宝剑“光风”打上了自己的灵魂烙印。

　　利用刻印，能让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永久成为光风的养料，以此为代价换取光风本身威力的强化，最终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。

　　然而，作为这种做法的后遗症，对诺维尔自身的灵魂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。

　　光风离手之时，诺维尔甚至连正常行走和站立都做不到。

　　变成这种样子之后，诺维尔之所以还能顺畅地战斗，都是多亏了光风为他模拟失去的感官。

　　不过，模拟与战斗无关的感觉，会消耗额外的能源……

　　（谢谢你，光风。）

　　诺维尔感受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视野，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光风。

　　这样一来，至少在临死前，能够变回一个普通的人类，虽然只是一小会儿……

　　适应了久违的光亮之后，诺维尔终于看清了那三匹怪物们的样貌。

　　（这是……？）

　　龙的角、龙的翅膀、龙的尾巴。

　　只看这些特征，它们确实是龙族没错。

　　然而，除此之外的轮廓，完全就是人类本身。

　　这么看来，比起“它们”，用“她们”来形容也许更加合适。

　　（不……不管再怎么像人类，龙族就是龙族，是必须铲除的可恨种族）

　　诺维尔用充满敌意的视线凝视着那三名有龙族特征的少女，将她们的身影深深烙在心中。

　　就算到了强弩之末，诺维尔还是敏锐地觉察到，她们之间的站位似乎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。

　　那只明显被簇拥在中间的，是全身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的龙。

　　龙少女柔嫩的面庞在皎月映衬下散发着圣洁的光辉。如同瀑布般的雪色长发直垂地面，仿佛要融进那些白色的花瓣里。

　　不论是冷冽的月光、还是路面上凋落的白色花瓣，在她周围都变得黯然于形，仿佛大自然都在对这只纯白的龙少女俯首称臣。

　　那股难以揣度的优雅气质，就像人类的贵族一样，银龙少女身穿带繁复褶边的白底金边礼裙，一缕透明的薄纱穿过两肩，像披风一样罩在那对龙翼之上，为她更添了几分神秘感。

　　似乎注意到诺维尔在看她，银龙少女向前走了几步。不知为何她没有穿鞋，包裹着白色丝袜的脚趾踩在凋落的花瓣海上，宛若在纯白色的地毯上漫步。

　　停下脚步后，少女用那双看上去像玻璃珠一样易碎的无色瞳孔，安静地藐视着身下的诺维尔。

　　“请问，人类先生，你为什么要对妾身刀刃相向呢？”

　　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
　　龙说话了。

　　看着这幅奇妙的景象，诺维尔不禁觉得有些荒谬。

　　果然，刚才听到她们说话并非错觉。

　　这里的龙族，不仅是从外表上模仿人类，甚至还会用人类的语言出声交流。

　　但是，诺维尔已经不剩和她聊天的力气，也没有向龙族摇尾乞怜的志趣。

　　“去死吧……”

　　用尽全身力气抛下这么一句话之后，诺维尔对她投以愤恨的眼神。

　　下一瞬间，诺维尔感觉有两道冷冽的视线锁定了他的颈部。

　　“人类……死到临头还敢嚣张……”

　　“可恨的入侵者，竟敢对芙洛伦大人无礼！”

　　诺维尔表现出的露骨敌意，把站在边上的两只龙娘彻底激怒了。

　　就当他攥紧双手，做好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之时，被称作芙洛伦大人的银龙少女再一次开口了。

　　“……两位，请住手。”

　　话语声刚落，边上两只龙娘剑拔弩张的气焰顿时收敛起来，对她恭敬地行了一礼。

　　“Yes，Your Majesty！”（遵命，女皇陛下）

　　芙洛伦点点头，挥手示意她们退开。

　　“人类先生，为什么这样讨厌龙族呢？”

　　紧接着，芙洛伦蹲下身子，不顾诺维尔的抵抗，握住他的手用有些悲伤的声音问道。

　　“你们这种强大而冷血的种族是永远不会理解的吧……眼睁睁看着家人被夺走，却毫无反抗之力的痛苦。”

　　“不，妾身能体会到，你的心在哭泣。那一定是难以想象的辛苦吧。”

　　竟然对敌人说出安慰的话语……真是条奇妙的龙。

　　然而，龙族终归是龙族，是从诺维尔身边夺走一切、杀死了他唯一弟弟的仇敌。

　　诺维尔摇了摇头，露出视死如归的眼神。

　　“够了……杀了我吧。”

　　“不行。”

　　抛出令他感到意外的回答，芙洛伦向诺维尔微笑着说道：

　　“作为纯血种，世间最纯粹的龙族，妾身们千百年间自律而栖，与世无争。即便如此，妾身作为龙之国的女皇，也必须为过去同类犯下的过错承担责任。”

　　“所以，若是就这样放任你死去，有失妾身的公正。”

　　“……难道你要放过我吗？我才不稀罕龙族的怜悯！这是对我的侮辱！”

　　对于芙洛伦的好意，诺维尔非但不领情，反而愤怒地瞪大了眼。

　　“话虽如此，你未经允许擅自闯入龙之国，还对妾身重要的家人拔刀相向。就算妾身可以原谅你，龙之国的臣民们也不会接受。”

　　说到这里，芙洛伦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目露凶光的两只龙娘，对诺维尔悄声说道。

　　“妾身从你身上感受到了，与妾身们一样高洁而清廉的灵魂。若非生而为人……”

　　“你……你想对我做什么？”

　　从芙洛伦的话语中隐约感觉到不妙的气息，诺维尔露出抗拒的目光。

　　“妾身是说……你很适合做妾身的女儿呢！”

　　“哈？”

　　看到诺维尔瞠目结舌的表情，芙洛伦莞尔一笑。

　　然后，她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，得意洋洋地向诺维尔解释道：

　　“忘掉那些痛苦的经历，成为妾身的家人，作为纯血龙族的一员活下去。这就是妾身对你的惩罚。”